之十五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你看不懂是正常的”,林奈对园丁说,“不知转了几手,被夹了多少私货,这还能信,故脑残者无药医也”。

“啥?”园丁听不懂文绉绉的措辞。

“一个梗”,林奈解释,“原话是‘萍实商羊非天明’,加印的时候有好事者直接挖改纸型,校对一眼没瞅着就这么上市了”。

“那么,哪些手册我能看懂呢?”园丁只有伺候普通花木的经验,对于御花园当中各种奇珍异草乃至畸形怪胎,都一筹莫展不知如何下手。

“我给你讲个段子吧”,林奈似乎心情不错,“说多瑙河发大水,查明原因是蛤婆龙HAlligator作祟,但是维也纳的下巴以暴戾闻名遐迩,都不敢直说,生怕触了忌讳,商量之后就上报为大鳌OPelochelys造孽,于是下巴签发红头诏书,全面清查港口码头,大力开展‘土耳其人与兲不得入内’运动,倒是龙颜大悦了,水患就不管了”。

“我还是听不懂,但是似乎能明白您在说什么”,园丁对于陌生单词只能理解第一个音节的玄学意义,具体概念一无所知。

“我再多说一句”,林奈似乎很有耐心,“本来段子当中,还有个自作聪明的文曲星,玄学尚未炉火纯青就惦记着拍马屁,汇报为大奥托OttoPelochelys,犯了德意志国讳,被推出午门外砍了脑袋”。

“我好像能听明白一点了”,园丁知道再加一个音节,就是奥特曼Ottoman,这哑谜打起来可真费劲。

“所以,对变种命名的时候与其加前缀,还不如加后缀”,林奈下结论,“当然对新品种起名的时候,也得多费点心思”。

“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园丁莫名其妙的接受了一段学术教育,并不知道自己的岗位职责所在。

“钱都拿去修度假村了,御花园请不起助手了”,林奈的态度与工作息息相关,“所以嘛,我想你总归还是能认得全字母的”。

“好吧”,园丁知道任务艰巨,“虽然认得全字母,但是未必能念出来,也未必念对,还请您多包涵”。

“其实有些诀窍,尤其是我的记录”,林奈谆谆教导,“为了避免吟游诗人minstrel碰瓷,我起的名字开头尽量使用来自希腊的双音字母”。

“那是什么东西?”园丁的古典文学素养不够。

“你会在日志当中经常看到来自克桑滕Xanten克萨维尔Xaver克赛妮娅Xenia,平时念着诗篇Psalter涮着牛百叶Psalter和羊散丹Psalter,对灵魂Psyche大放阙词,指责圣马力诺San Marino龙尸Pterodaktylus假的Pseudo”,林奈侃侃而谈,“虽然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俩人,当然更没有接触过什么圣马力诺San Marino的研究成果”。

“我越来越糊涂了”,园丁看着林奈连续喷气,目瞪口呆。

“你知道帝国这么多关键岗位,哪里几乎从来没被碰瓷过么?”林奈决定使用本土素材进行培训。

“不知道”,园丁只能听着。

普法尔茨Pfalz”,林奈加重语气的时候,不小心把唾沫喷到园丁脸上,“各种度假村都算上”。


“老佛爷又演讲了,号称拜仁Bayern的首要任务就是与奥地利划清界限”,林奈摊开《人民观察家报Völkischer Beobachter》,看着头版头条嘟囔,“本约翰Johnson中堂打算在自由贸易和友好合作的基础上同帝国建立新的伙伴关系”。

“一杯茶,一袋烟,一张报纸看一天”,园丁看着林奈在边境悠闲的度日,低声嘟囔。

“茶不止一杯,报纸也不是一张”,林奈耳朵很灵,听到了就顺口解释,“因为不是命中注定的同伴而被赶出了勇者的队伍,从此以后过上了悠闲的隐居生活”。

“可是听您念的这局势,看来在这边境也悠闲不了多久了”,园丁知趣的接口。

“那是大公应该考虑的问题,哦,现在已经是国王了”,林奈还没习惯新称呼,慕尼黑München黄袍加身事件还没过去多久。

“那么大公……国王陛下现在正在干什么呢?”园丁平时不怎么看报纸,对于政治和意识形态斗争新动向相当迟钝。

“忙着修度假村呢”,林奈用下巴指向南方,“老佛爷放话,谁敢让她一时不痛快,她就让谁一辈子不痛快”。

“准备登基大典也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啊”,园丁顺着林奈的下巴向南方眺望,“怎么觉得太后陛下对这事更上心呢?”

“据称是双喜临门”,林奈解读,“先当拜仁Bayern的国王,再当帝国的凯撒,你没看报上都用卡尔七世称呼了么”。

“六世还活着呢……”园丁喃喃自语,“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维也纳的吟游诗人minstrel待见他啊”,林奈拿起一张传单,“你知道那边的舆论是怎么说的么?”

“不知道”,园丁很感兴趣,猜也能猜到肯定口径与这边截然相反。

“说咱们这位卡尔陛下动身来这边监工之前,特意找老佛爷报喜,‘儿将往受蛤禅,母亲早晚为太后也’,老佛爷则表示‘吾近日肉颤心惊,恐非吉兆’”,林奈没有原封不动的照念,而是在添油加醋的复述当中偶尔引用原文,“陛下放声大笑‘将为国母,岂不预有惊报’,然后迅速转身,暗中伸手抓住披风抡成一个扇形,摆了好几个精致造型供随侍的一帮宫廷画师观察,并亲自指导构图。直到艺术研讨结束之后,再从之前暂停的动作继续,大步流星走出门外,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发了”。

“我有印象”,园丁想起来了,以前拿报纸的时候看到过,“就那个‘拜仁Bayern美少年,飒爽登场’的报道?”

“就是那个”,林奈发现与跟班有了共同语言,很是高兴,“你觉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报纸上的新闻就普遍有配图了呢?”

“应该是……维也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生出儿子,认清形势丢掉幻想表示放弃了之后吧?”园丁回忆,“然后就开始吹捧马莉娅・特蕾莎公主了”。

“没错,维也纳的下巴在配图中的造型,通常都令人印象深刻,马德里的下巴也一样”,林奈口气阴损,“所以但凡养得起画师的媒体,不约而同的把报道的本地贵种都塑造成小白脸的模样,既有参考模特的写真,也有八竿子打不着的凭空妄想”。

“您的意思是说,这是帝国内部各家豪门都惦记着准备肥水不流外人田?”园丁隐约有了新闻嗅觉,“谁能获得公主的青睐,谁就能光大门楣?”

“是啊,按照惯例,一家不能把持两个选帝侯席位,否则必须交出一个”,林奈知道这些历史在自己看来是常识,而对于广大基层工作者则未必,“在这种游戏规则之下,柏林和德累斯顿已经出局了,如果没有外来干涉的话”。

“互不干涉内政……可能么?”园丁摇摇头,多年来帝国内外为了一堆听都没听说过的新鲜名词所指代的不知道在哪儿的领地,打了那么多次王位继承战争,民间深受其苦。

“兵强马壮者为天子,如果是打出来的江山,有意见都在战场上畅所欲言了”,林奈评论,“不过若是隔岸观火,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到处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一炮打响就能躺赢,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最终裤裆开疆……那就不好说了”。

“您的意思是说,帝国内外对下巴普遍不满?”园丁斟酌措辞,感情色彩要配合语境。

让别人打仗,你,幸福的奥地利国,要结婚。因为玛尔斯给予别人的权势,你可以通过维纳斯获得Bella gerant alii, tu felix Austria nube. Nam quae Mars aliis, dat tibi regna Venus.”,林奈念了两句诗,知道园丁除了个别名词之外听不懂,又解释了一遍,“最近这一次,维纳斯提供了三千万杜卡特,但是要收三成利息”。

“第一次听说”,园丁只能从吟游诗人minstrel那里听说“先帝”的赫赫威名,但不知道具体内幕。

“那么你觉得,下巴断子绝孙这事,是因为维纳斯没钱了么?”林奈擅长使用反问句。

“……”园丁瞠目结舌。

“当然不是”,林奈把反问句改成设问句,“因为下巴不能再继续帮维纳斯赚钱了”。

“我有点接受不了”,园丁无法理解听不懂的内容,而在林奈掰开了揉碎了解释之后勉强听懂的内容,发现自己也很难理解。

“那么你好好想想,如果拜仁Bayern飒爽美少年惦记着迎娶维也纳女下巴weiblich Kinn,那么老佛爷为什么要故意恶化两国关系呢?”林奈提醒问题的关键。

“只要人,不要地皮”,园丁还是能理解接地气的内容。

“应该就是这样了”,林奈没有斩钉截铁的下结论,“拜仁Bayern惦记的,是波西米亚国王的位置”。

“那行宫怎么办?”园丁现学现卖,“刚才您不是说一家人不能有两个选帝侯么?”

“那就看无遮大会之上怎么谈判了,没准会被撵去维也纳呢”,林奈终于把包袱甩出来了,“把持中央那么久,行宫也该换人了”。


“什么时候播种?对土壤有什么要求?用什么肥料?浇水频率如何?能否与其它植物混种?有什么常见病虫害?”园丁托着手心里的种子,犹如锻炼贯口活儿一般连续问出一堆问题。

“不知道……”林奈实话实说,“从来没让普通人种过”。

“您的意思是说,换成超凡贵族躬耕,就不在乎这些普通的问题了?”园丁因为专业技能被贬低的缘故,说话有些不客气,除了必要的敬语之外,完全没把自称撂挑子不干实际上被流放的林奈放在眼里。

“你种过什么普通的植物?”林奈问,“挑个种子过来”。

“这个”,园丁很快就回来了,递过来一把竹米。

“这里的竹子上次开花是什么时候?”林奈看出园丁的刁难之意,“咱们应该还没生出来吧?”

“不知道”,园丁并没有小看林奈的专业知识,所以也没扯谎,“在库房里放了很久了”。

“好吧”,林奈撸起袖子,“你去挑块空地”。

“就旁边吧”,园丁不认为能种出来,随手指着院子里小路旁边的石凳,附近的草坪被足迹磨平了。

“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林奈念了两句诗,把竹米扔在地面上。

只见那一把竹米如同长脚一般往地里钻,然后生根发芽拱出地面变成竹笋。

“还继续么?”林奈问园丁,自己掐诀念咒也很不轻松,见好就收更恰当。

目瞪口呆的园丁连连摇头。

“这就是‘超凡’的能力”,林奈扬眉吐气,“如果你在阅兵典礼上看见明艳绝伦体态妖娆的女骑士身着花里胡哨的铠甲招摇过市接受欢呼,上了战场却抡不动六十二斤狼牙棒去敲食人魔Ogre的天灵盖,那就是‘普通’贵族无疑”。

“那……这些竹笋就这么放着不管了?”园丁想起岗位职责,“还是继续照顾?”

“不管了,反正也活不长”,林奈明确告诉园丁拔苗助长的后遗症,“就是你在市面上看见那些把绳子当蛇耍的吟游诗人minstrel玩的伎俩一样,障眼法而已”。

“我看是真的啊”,园丁蹲下去伸手摸摸竹笋,没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你听过杰克和魔豆的故事么?”林奈决定如同哄小孩子一样说话,“只要一宿时间,就能长成通天大树,抵达天空之城”。

“没听过”,园丁回忆小时候听过的童话,对这个故事没有印象。

“啊,因为是英国人编的,还没流传到大陆来”,林奈想起了出处。

“英国人真能胡诌”,园丁决定用老外泄愤。

“如果是童话也就罢了,学术著作当中还这样,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林奈表达了对欺世盗名之徒的蔑视,“就说你正在刻苦攻读的《本草纲目The Herball or Generall Historie of Plantes》吧,比魔豆还扯淡的段子有得是”。

“您说说”,园丁进入捧哏角色。

“比方说‘黑雁树’,豆子掉进水里就能孵出鸟来,掉在地上就烂了”,林奈举例,“再比方说‘海泡鸟’,失事船只的船骨上会涌现出泡沫,然后变成牡蛎一样的贝壳,再然后又能孵出鸟来”。

“英国人怎么跟鸟干上了?”园丁继续捧哏。

“复制并成功的后遗症”,林奈一针见血的评价,“伦敦出版商也想学习尼德兰好榜样,搞什么图文并茂,只不过从圣路加Saint Lucas公会斗争失败者当中挖到的仆街画手还不够充沛,不得已从法兰克福弄了两千多张现成的插图凑数”。

“那岂不是驴唇不对马嘴了?”园丁想也知道图文并茂对不上号。

“所以嘛,为了保证销量,对得起已经打出去广告的宣传费用,仆街写手赶紧圆谎”,林奈嘲笑,“玄幻小说的插画都当成植物标本素描了,什么胡说八道都写进去了”。

“冬虫夏草还算合理,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园丁想起林奈指挥自己往木箱里摆放虫尸的情况,从经验出发不相信植物种子能孵出动物来,但是从动物尸体当中长出植物来倒是挺常见。

“维君子使,媚于天子”,林奈念了两句诗,“老佛爷就上当了,视察慕尼黑München工业大学的时候,把汇报政绩展览的进口教材当真了,在外交场合吹牛,结果被维也纳挤兑得下不来台,回头勒令御花园一票学者,非要见着树上长鸟不可”。

“那怎么可能?”园丁设身处地的想想,如果今天是自己被勒令当场种出竹子来,肯定束手无策。

“幸亏有文曲星引经据典帮忙圆谎”,林奈说,“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这又是啥?”园丁听不懂。

“说是条件苛刻,那个啥鸟非得等到竹子开花的时候才能种出来”,林奈讽刺,“既然都等不起,那就这么算了”。

“真的就这么算了?太后陛下那脾气……”园丁不敢相信这事到此为止,老佛爷那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性格,拜仁Bayern众所周知。

“所以勒令学者们精心策划学术骗局,去维也纳下了个套挤兑下巴”,林奈谈论宫廷八卦津津有味,“然后指使吟游诗人minstrel满大街贴传单‘又有傻哔被钓鱼了’,配图当中有个硕大的下巴”。

“维也纳能忍?”园丁没想到外交纠纷就是这么来的,所谓“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的原则,对于“朕即国家,我就是大局,你们要顾全大局”的政治规矩和组织纪律来说,没有任何约束力。

“维君子命,媚于庶人”,林奈念了两句诗,“当然忍不了,但是好歹知道形势不妙,没有逼自己人,而是去帕多瓦Padova植物园和比萨Pisa植物园悬赏,威尼斯和佛罗伦萨都很感兴趣,圣马力诺居然表示愿意提供技术支持”。


“我还是不明白,您到底干了啥才被请到这里疗养度假?”园丁看林奈确实有两把刷子,但是成天在这穷乡僻壤犄角旮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做混吃等死状,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跟你讲个段子吧”,林奈还是不肯直说,“说有一年冬天下大雪,老佛爷住的城堡里面没火炕,冷得很,借酒御寒的时候喝多了”。

“哦?”园丁又感兴趣了,正经的学术资料看不懂或者看不进去,碰上小道消息就来劲了。

“老佛爷撒酒疯胡说八道,旁边的马屁精太监就陪着笑脸捧哏”,林奈继续讲,“说到冰天雪地万物萧条的时候,马屁精文曲星就应景代笔吟诗一首”。

“逼急了就七步成诗倚马可待然后装哔打脸的段子挺流行的啊”,园丁听过太多套路,吟游诗人minstrel到这时候都会表情夸张的先抑后扬。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林奈摇头晃脑念了两句诗,“哎呀老佛爷那叫一个龙颜大悦啊,连声打赏,旁边的弄臣,宫廷侏儒不乐意了”。

“这个我也爱听,肯定是节外生枝,故意找茬”,园丁乐呵呵的等着下文。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林奈又念了两句诗,“说文曲星有欺君之罪,明明还有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不懂政治不讲规矩不守纪律的顶风作案的反派,企图抢戏出风头”。

“啊呀,这就不好办了”,园丁一拍大腿。

“没关系,文曲星话锋一转,说‘红花还得绿叶衬’,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林奈一脸坏笑,“说这才是忠君爱国的好奴才,不惜自爆其丑也要衬托出领导那伟大光荣正确的形象”。

“总算圆回来了”,园丁大喘气。

“没有,老佛爷犟脾气来了,一边梳妆打扮一边念念有词,‘镜子镜子,谁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花’,非得搞人口普查全面测评一遍不可”,林奈添油加醋,“文曲星当场拟诏‘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这事闹大了”,园丁虽然隐约知道结局,但是对中间跌宕起伏的剧情还是很期待。

“再然后御花园的德鲁伊们就连夜出动,争分夺秒大搞政绩工程”,林奈摇头叹气,“没想到当天也有人喝多了,负责的牡丹花圃没长出来,别人帮不上忙”。

“坏了”,园丁又一拍大腿,“这岂不是鹤立鸡群木秀于林上达天听简在帝心么?”

“你用错修辞了”,林奈纠正,“结果老佛爷酒醒了,虽然心里不痛快,但圣旨上又不能直说,于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倒打一耙贼喊捉贼,啥‘ 逞艳于非时之候,献媚于世主之前,致令时序颠倒 ’,把劳民伤财的黑锅反过来扣到别人头上”。

“那牡丹呢?”园丁追问。

“连根拔起施以炮烙酷刑,然后扔到这边来了”,林奈停顿了一下,“这边也有德鲁伊,居然又给种活了”。

“就是马耳他的那个白牡丹?”园丁对业界动态还是比较了解。

“不是。是黑的”,林奈补充,“这事传到维也纳,下巴就勒令种出站在阳台上就能拈花惹草的牡丹来”。

“这事我也知道”,园丁说,“那边花匠搞不定,特意到这边请求技术支持”。

“就是我教的”,林奈指着自己,“下巴找人画了一幅牡丹全家福《满园娇》,题了两句诗‘天下更无花胜此,人间偏得贵相宜’,特意送到慕尼黑München,呈给老佛爷御览”。

“唉,变成外交纠纷了”,园丁叹气,“老佛爷震怒之下,那慕尼黑München御花园里面那些花都怎么样了?”

“根据考古学家和德鲁伊合作的研究成果”,林奈借古喻今,“维苏威Vesuvius火山爆发时,庞培Pompeii城花园内的苦艾、番樱桃、紫苑、石竹、锦葵、风铃草、剪秋箩、耳草和车前草,正在争相绽放”。


“会不会太闹了?”园丁看着林奈站在石钵前,一边洗手一边调整竹筒流量,“邦邦”的声音从快到慢,听起来很吵。

たけおんいしおんとも添水そうずり、水垢みずあかあつくなりたる添水ばつたんこ”,林奈念了两句诗,“术业有专攻,咱德鲁伊就好这一口”。

“虽然我不是德鲁伊吧,但是总觉得这套设计方案和客户需求差得有点远”,园丁环视四周,看着院子里的枯山水和苔庭,有点担心验收环节,“南边新城堡的地基都打好了,陛下每天在旧城堡墙头上拿着望远镜隔山相望”。

“那是石匠的工作”,林奈不以为然,“对了,外包的零部件怎么样了?”

“已经到货了”,园丁没说,自己没有按照林奈的原话,对石匠传达最高指示“奉着老佛爷懿旨,十块花岗岩细细的雕做灯笼,不要见半点胶水在上面”。

“那就摆进来吧”,林奈把重体力劳动推给基层员工,“你不觉得这么布置很搭配么?”

“确实很搭配,作为一个单独的模块甚至可以说相当完美”,园丁擦着汗,气喘吁吁,“但是放在整个项目当中,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慕尼黑München当作借鉴原型的巴黎圣母院,上面就有戴着面罩的乌鸦、长着三个脑袋的地狱犬、露出奶子的狰狞女巫,还有头上长角的恶魔”,林奈反驳,“看上去挺伦类,用起来就未必了”。

“难怪您总是被尊称为伦类学家,尤其是来自法国方面的高度评价”,园丁最近通过阅读专业刊物,知道了林奈在圈里稍微有那么一点知名度,“布封阁下在百忙之中,还经常特意抽出宝贵的时间对您嘘寒问暖呢”。

“同行是冤家,况且其实本来也不算同行”,林奈似乎没听出园丁的讽刺语气,“同样是德鲁伊,他们擅长研究动物,我则更喜欢植物”。

“对于咱们的本职工作来说,动物就是麻烦”,园丁赶紧套近乎,“还是不会动弹的东西更容易收拾,搓圆捏扁随意处理”。

“这话有些过了,处理必须遵守基本法,当然客户的意见也是很重要的嘛”,林奈开始指挥园丁摆盆景,“你看这些老树虬根歪瓜裂枣,与醜石怪矿破桶烂盆凑到一块,是不是就像是院子的缩略图?”

“有点”,园丁开始自发的觉悟自相似原则了,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进步得更快,说话的风格都变了,“体象天地,模山范水,道法自然,壮哉”。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林奈念了两句书,“布封的见识还是短了”。

“愿闻其详”,园丁对于业内的学术纠纷完全搞不明白,虽然无法掺和但是总惦记着看热闹。

“学而不思则罔”,林奈说,“布封认为自然并不认识种、属和其它阶元,只认识个体,连续性就是一切”。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园丁接口,“在生产生活斗争实践当中,总能发现两种已知生物之间存在着过渡生物”。

“思而不学则殆”,林奈说,“布封认为一票唯物主义定律已经证明了由普世价值所产生的统一性,拒绝将自然切分为种、属来肢解破坏这种大一统”。

“这话听起来似乎也有些道理”,园丁接口,“若要分类就应该依据所有性状的总体,不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随机应变根据形势而选择应景的部分特征”。

“他还认为凡是可能存在的东西都存在,这个世界自打开天辟地以来就是完美无缺的”,林奈补充,“明显是被神棍洗脑的后遗症”。

“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园丁接口,“黎塞留阁下的赫赫威名,帝国也略有耳闻”。

“但是过了几年布封就改口了”,林奈嗤之以鼻,“如果理论与现实不符,还是修改理论比较好,你觉得呢?”

“虽然我没有能力发表具体意见,但是对于这条指导原则还是比较赞同的”,园丁字斟句酌的回答。

“那就对了”,林奈评价,“我们只能根据接触到的现实总结出理论,理论是描述现实的产物,而不是现实本身,在这一点之上我与布封没有差别”。


“门廊上是啥?”园丁今天上班就看见林奈住处门口两侧的柱子上,各贴了半片竹子,上面写着字。右边是“魂魄异乡归,于今豪杰为神,万里江山皆雨泣”,左边是“东南民力尽,太息疮痍满目,当时成败已沧桑”。

“你回头再看”,林奈提醒。

“嗯?”园丁回头,发现柱子背面也有,右边“英雄作事无它,只坚忍一心,能成世界能成我”,左边“自古成功有几,正疮痍满目,半哭苍生半哭公”。

“你明天再来,这竹子就长全了,刚好能把柱子裹住”,林奈说,“可以根据政治形势随时反转内容,不用摘了挂挂了摘的折腾,只要推着转半圈就够了”。

“我看两边的措辞,都不怎么吉利啊”,园丁对于设计还是肯定的,虽然不太理解文曲星擅长的模棱两可左右逢源的遣词造句风格,但是好赖话总能分辨出来。

“样板间而已,总得留点明显的破绽让客户指指点点”,林奈解释,“要不然他们为了显摆甲方威风,没事找事乱改需求,最后让用回初稿……咱们岂不是费心劳力还得背黑锅哉?”

“那两块木板也是这样么?”园丁注意到有两块芭蕉叶形状的木板靠在墙角,因为摞在一起看不清上面的字。

“现在就能挂在那边墙上”,林奈懒得动弹,指挥园丁装修,“正反面别弄错了”。

“哪边是正面啊?”园丁看两块木板的两面都有字,除了根据字数可以判断配对情况之外,对内容适用场合完全不清楚。

“这就要让客户自己决定了”,林奈头也不抬,“看陛下准备用这里干嘛”。

“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园丁念着其中一面,“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这是装哔用的”,林奈评价,“如果陛下打算把这里当书房,接见外人,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就共同关心的问题坦率的交换意见的话”。

“别来风月为谁留?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园丁念着另外一面,“啼到春归无寻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是肏屄用的”,林奈评价,“如果陛下打算把这里当豹房,接见其它贵种的内人,并在卧榻之侧将其酣睡的话”。

“我是搞不明白了”,园丁摇头,开始关注其它装潢,脚底下是卐字纹铺地,屋里还有屏风、博古架、琴桌、翘头案、太师椅、绣墩、茶几、香炉台、座钟……总之都不是自己的专业范围,倒是各式各样的花瓶当中错落有致的堆积着各种植物,看上去比较有意思。

“别乱动”,林奈提醒,“我进行了精密的计算才凑活成这样的,位置稍有不对,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唔,这里面门道还挺多”,园丁赶紧缩手,然后发现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林奈正在忙活的工作当中,“这是沙盘么?”

“算是吧”,林奈也快完工了。

“挺精致的啊”,园丁看上面有山有水,有岛有岸,有堤有矶,有殿有塔,有亭有庵,有桥有舫,有墙有廊,有厅堂楼阁,有轩榭斋馆,各个栩栩如生。

“预算不够嘛”,林奈解释,“先做出模型来,再看客户是不是追加投入”。

“我看预算怎么都是不够了”,园丁哪怕从外行的角度,也能看出成本甚高,“大部分还都用来修城堡去了”。

“度假村这种东西永远都是这山看着那山高”,林奈解释,“如果能通过煽风点火撺掇豪门贵种互相攀比,咱们就有生意了”。

“那您为啥不去其它地方碰碰运气呢?”园丁撺掇,“比方说旁边的符腾堡Wurttemberg”。

“那边正忙活着转型升级呢”,林奈解释,“没钱用来干这个”。

普鲁士Preußen呢?”园丁继续撺掇,“那边最近财大气粗”。

柏林Berlin已经有个洪堡Humboldt了”,林奈解释,“况且容克Junker又不像是会挪用军费修行宫的家伙”。

“我看您本事也不小,怎么受了挫折就开始自暴自弃了呢?”园丁还是撺掇,知道这套伎俩除了拜仁Bayern之外不会有其它冤大头。

“上进是为了什么?”林奈抬起头来反问,“信仰?国家?民族?家庭?还是其它虚无缥缈的名词?”

“我不知道”,园丁不清楚林奈的具体情况。

“我跟你说,在慕尼黑München的时候,住在一户独门独院当中”,林奈第一次透露自己过去的生活,“我把自己家里搞得美轮美奂”。

“居移气,养移体”,园丁很羡慕,“那您的日子一定过得不错吧?”

“怎么会?”林奈冷笑,“除了趁我上班就翻墙入户的盗贼之外,隔三岔五还有邻居往院子里扔脏东西,街上地痞流氓还把收集的垃圾倒在门口”。

“那是他们看着眼红,又没那个本事模仿”,园丁听着就来气,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如果自己负责的院子被弄成这样,肯定难以忍受。

“人渣就擅长把别人拉低到自己的层次上,再运用充沛的经验战而胜之”,林奈冷笑,“在陷入人渣包围圈的汪洋大海这种情况下,应该选择和光同尘,还是坚决不肯同流合污?”

“很难选择”,园丁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出发,也明白到了人缘好情商高不是没有代价的。

“所以我不会妥协”,林奈说,“路是自己选的,慢慢来”。

“然后就是建设与破坏的拉锯战?”园丁猜到了过程。

“在战略防御阶段主动收缩战线”,林奈回忆,“逐步把时间精力集中到自己本身之上,对于身外之物则按照距离和剩余资源,量力而为”。

“在别人看来您这就是放弃了”,园丁似乎猜到了结局。

“所以市面上才有那么多得意洋洋肆无忌惮宣布本方胜利的小道消息”,林奈话里有话。

“后面的事情我大概能猜到了”,园丁知道林奈不肯多说。

“收工”,林奈把沙盘模型摆在书桌上,招呼园丁,“喝杯酒庆祝一把”。

“没预订酒水啊?”园丁奇怪,平时饮食日用发货收货都是自己负责,今天没什么特别的账单。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林奈笑了,“酿酒对德鲁伊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就那个瓶子?”园丁想起来厨房一角有个瓶子塞满葡萄,林奈也说不让动。

“那是醋”,林奈说,“普通人在酿酒的时候,如果密封不严,就会酿出醋来”。

“那就是那个橡木桶了”,园丁回忆物资清单,对比林奈日常行为。

“猜对了”,林奈说,“皮尔森啤酒,没授权,咱自己喝”。

“很是期待”,园丁摩拳擦掌,这就去搬酒桶。

林奈倒了一杯,掐诀念咒进行降温,递给园丁。

“好喝!”园丁一饮而尽。

林奈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当场冰镇,一饮而尽。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园丁大叫。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林奈拍着酒桶引吭高歌。


哈布斯堡Habsburg洛林Lorraine订婚了”,林奈念着报纸,“吼吼,慕尼黑München的如意算盘没打响”。

“游戏结束了”,园丁表情严肃,目光尖锐。

“怎么会?”林奈喝了口茶,“游戏明明还没有开始呢”。

“那么换一种说法”,园丁的气势都变了,“你作为游戏玩家的身份已经结束了”。

“怎么会?”林奈又喝了口茶,“我根本就没有参与到这个游戏当中”。

“你这是故作镇定呢,还是已经放弃抵抗了?”园丁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知道盖世太保Gestapo已经各就各位。

“你们就那么肯定一切尽在掌握中?”林奈放下茶杯,平静的看着园丁。

“你虽然脱离了人渣包围圈的汪洋大海”,园丁下结论,“但是又陷入了朝廷鹰犬的围追堵截”。

“你又用错修辞了”,林奈点评,并且嘲讽的伸出双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直到这个时候,还是玩世不恭的态度么?”园丁知道林奈有超凡力量,于是非常警惕,不肯接近。

“外面的家伙,都准备了禁魔装备吧?”林奈看园丁的架势,是预防自己临死反扑拉个垫背的。

“足够限制你的射程了”,园丁的态度就是准备万全然后一力降十会,“行宫针对德鲁伊的研究也不少”。

“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奈问,“你们决定不再继续陪着我玩过家家了?”

“因为你既没有说真话,也没有说假话”,园丁回答,“对照档案履历,每条信息都似是而非”。

“你们所接收到的信息难道不也是这样么?”,林奈说完,忽然就消失了。

“人呢?哪儿去了?!”园丁大惊失色,在室内左顾右盼,只要移开目光,就似乎感觉到林奈还坐在椅子上,一旦凝神注视,就看不见人影。

“相信你的内心”,林奈似乎还坐在那里,轻松的说,“你看到的,既不是现实,也不是虚幻”。

园丁索性扑到椅子上,却抓了个空。


(完)

2019.10.14 - 10.18